三十岁的冯茎衣以“风姿绰约”的姿态进入到刘建东的叙述,这个词颇让人猜度。或许,它证实我们的猜度没错儿,这个和工厂车间有着巨大反差的女人习惯出入舞厅,放荡不羁,随心所欲,“她沉浸于情欲的暖流之中”——作者故意按常理出牌,让我们猜到,然而就在似已落入俗套的时候,又悄悄完成腾跃。在这个貌似写实的、以工厂车间为背景的小说里,其实有一台很不一般的发动机,狡猾的刘建东有意将它套在一个旧壳里。
——李浩
那一年,我师傅冯茎衣三十岁。
我依然记得当时她风姿绰约的样子。她站在太阳地里,背后是车间的操作间,斑驳的墙上还写着“备战大检修”的大字标语。太阳就镶在她身后的房顶上。她微笑着,露在外面的黑色长发被微风吹拂着,头顶红色的安全帽干净明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。我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就想呕吐,显然不是因为七月耀眼的阳光,而是处处存在的混合着汽油、机油、铁锈的味道,角落里那些废弃的铆钉、螺丝、法兰、阀门、换热器更助长了味道的扩散。那是个孤独的欢迎仪式,我只是在她伸出的绵软的手心里,找到了一丝安慰。我不知道,跟着一个女师傅,是福还是祸。
刚刚从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,迎来了最失意的一个夏天。本来分配我来厂里是到子弟中学做语文教师的,但不幸降临,就在我来之前的半个月,学校停办了。我只好被临时改派到了检修车间。那个夏天,我的命运就像是风雨中的小船。
劳动人事处的杨干事在把我分配到检修车间时特别安慰我说:“按说应该把你留在政工部门,可是宣传部、党委,都人满为患,你还是到车间锻炼锻炼,对你的成长也有好处。你师傅是个顶呱呱的技术能手。她是全厂最好的班长。她在上厂技校时就参加过市里的技能大赛,拿过第一名。她一定会对你好的。”
我刚刚和车间主任王铁汉分手,他把我从劳动人事处领回来,一路上都阴沉着脸,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排斥,从办公大楼到车间的路上,坐在电瓶车里的主任只说了一句话,而那句话让我在工作生涯的起始点郁闷而无奈,对自己辛苦学来的知识彻底失去了信心。他说:“不是我想要你,而是你师傅。我磨不过她。”
“老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?”师傅问我,她看我不明白,又补了一句,“就是王主任。”
“他去材料处了。”我愁眉苦脸地说。我回头看了看,主任和他乘坐的电瓶车早就没影了,可我还是觉得主任那张黑脸就跟在我的身后。
其他人都去干活了,院子里就我们俩。她把我领到车间里,把安全帽放在桌子上,坐到一张藤条椅子上,指了指那张长条凳。坐下来后我还是没有正眼看她,她和我印象里的女工不一样。
“是我把你要来的。劳动人事处的杨姐天天和我坐一个班车,她说起你来很是犯愁,不知道该把你分到哪里。你成了他们的难题,你不知道吧?我说,我这里缺人手呀,让你来这里。你是不是觉得来车间里委屈了你?”她丝毫不掩饰我地位的尴尬。
我急忙站起来,“没有。没有。”
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非缠着主任把你要来吗?”师傅眼睛在火红色的安全帽的映衬下,黑得那么彻底和纯粹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有些局促不安。
师傅笑了笑,她笑的时候,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,“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。我听说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就动了心。上大学,学中文,那可是我从小的梦想。你别看我现在天天和那些装置、设备打交道,我小时候可是语文课代表,我喜欢看书,喜欢写作文,我的作文是我们班的范文呢。”
“上小学中学时我最不喜欢的一门课就是作文课。可是我却上了中文系,真是造化弄人。”我愁眉苦脸地说,“就如同现在一样,我没想来检修车间,却来了。”
“直到现在,我都羡慕那些能写写画画的人,连厂里在厂报上发表文章的通讯员,我都羡慕。你来正好,你一边学习铆工技术,一边可以当我们的通讯员。”此时,她已经摘下了安全帽,头发卷卷曲曲地垂落到肩上。
我小声嘀咕道:“我可不是来当通讯员的。”
“那你想干什么?”
“写小说。”我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,我担心会不会给未来的师傅留下一个不务正业的印象。
师傅笑了,“那正好啊。这里有那么多的人物、素材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。每天发生那么多的事情,等着你去挖掘呢。这可是个生活的宝藏啊。毛主席不都号召要深入生活吗?你就当是深入生活吧。”
我权当这是师傅的安慰,心情仍然无法兴奋起来,倒是师傅随后的一句话让我郁闷的心舒展了许多,她说:“我特别喜欢看小说,现在每月都买《小说月报》,你哪天把你的小说让我欣赏一下呗。”这句普普通通的话,在以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,都是我写作的动力和座右铭。
我像是得到了大赦一样长舒了一口气,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的是真诚的期待,我急忙说:“一定,一定,请师傅多批评指正。”
“以后别这样酸溜溜的,跟工人阶级以后少说这种酸文人的话,要不你在车间待不住的。”
小说,是我意想不到的一个开始,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它竟然成了我和师傅之间一条紧密相连的纽带,直到如今。
我成了冯茎衣的第八个正式徒弟。工种是铆工,我特意在字典里查了这两个字,却没有查到,只是一个“铆接”的条目里这样写道:连接金属板或其他器件的一种方法,把要连接的器件打眼,用铆钉穿在一起,在没有帽的一端打出一个帽,使器件固定在一起。事实证明,不管我怎么从理论的高度去接受这个工种,在以后的实践中这些字眼都是苍白的。
第一天,师傅把我领到了一联合车间,登上催化塔,塔有三十多米高,站在上面,整个厂区一览无余,大大小小的装置塔、设备、密密麻麻的管线尽收眼底,环视这些的师傅的眼神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,她说:“你看到没有,这就是一个巨大的丛林,成功的机会多,也隐藏着重重的危险。这些装置、设备、管线,以及它们上面的每一个螺丝、法兰、垫片、衬里,甚至是管线中的每一滴油,都是这个丛林中的一分子,它们就像是狮子、老虎、大象、猴子、蛇,等等。如果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位不高兴了,闹别扭了,使小性了,炸窝了,这块丛林就不太平了。而我们就像是猎人,我们不杀戮,我们只是给它们一个小小的警告。”
我第一次惊奇地感觉到,我眼前的女师傅是不同凡响的,“师傅,你的想象力太奇特了。”
师傅摇摇头,“这和想象力无关。我天天和它们打交道,我知道每台设备的脾气秉性。”
正式上班的第三天,师傅把五十块钱塞到我手里,对我说:“你得摆谢师宴。你刚来,还没有工资,算我借你的。”
酒桌上的师傅豪气冲天,这让我一个不胜酒力的小伙子羞愧无比,师傅批评我说:“你怎么能不会喝酒呢?不会喝酒怎么行呢?”令人称奇的是,师傅划拳的本事奇高,她教了我半天,我也没有领会其中的奥妙。她干脆抛开我,和张维山、小曹几个徒弟划拳喝酒,她的划拳声在屋子里回荡着,在我已经恍惚的意识里格外响亮。
在他们不管不顾地拼酒期间,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人推开我们包间的门,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犹豫片刻又退了出去。之后师傅包里的BP机就一直响个不停,师傅说:“烦死了烦死了。还让不让人喝个痛快。”到底她还是从包里拿出了寻呼机,看了看,然后推开椅子说:“烦死了。我出去一下。回来再跟你们几个小子算账。”她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包间。
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还不见师傅回来,张维山对我说:“你去叫师傅回来喝酒。她就在隔壁房间里。我去洗手间时看到了。”
我没有质疑张维山为什么不去而非要我去。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,跨出房门时,我听到了身后张维山不怀好意的笑声。
果然不出所料,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,只有两个人,那个中年男人抓着师傅的胳膊,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,这就是我推开房门看到的一切。我发誓我是被张维山误导着闯入的,因为那个中年男人对于我的莽撞非常愤怒,他大喝了一声:“出去!”
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就听到师傅说:“是我让他来的,这是我新收的徒弟,大学生,学中文的,会写小说。你看书吗?你不看的。跟你说也是白说。”
中年男人穿着西服,脸上的表情焦躁不安,他对小说和对我,根本没有什么兴趣,只是草草看了我一眼喊道:“你想找死呀!还不出去!”
“别走。你坐下。”师傅看着我,坚定地说。
在初出茅庐的我眼里,师傅是最大的官,所以我听从她的话,坐在圆桌的另一边,盯着那个男人,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。如果当时我没有喝酒,如果当时我知道他就是厂里管销售的副总王同信,我无畏的目光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。有长达五分钟的时间,我们就那样僵持着,我借着酒胆,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尴尬,而他们两人,彼此盯视着对方,因为我的打扰,他们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。最后,男人坚持不住了,他丧气地说:“不管怎样,我答应你的,我绝不食言,我希望你也是。”
师傅抢白说:“我没有答应谁任何事,我从不承诺。”
男人松开她的胳膊,气呼呼地向外走,走到我身边时,狠狠地看了我一眼。我站起来关心地问师傅:“师傅你没事吧?”
“有什么事?”师傅毫不在乎地说,“走,喝酒去,不醉不归。”
那天晚上,师傅真的醉了,我把师傅搀回了生活区的家,这个家她不常住,平常她都会回二十公里之外市区的家。家里简洁而明净,从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燃烧着的火炬。这让我想到她的安全帽。师傅头上的火红色的安全帽永远是全厂最新的,仿佛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一样。这是她的招牌。我把师傅放到床上,刚要转身离去,手突然被师傅拽住了,她惺忪的眼里布满了忧伤,她问我:“你说,我是个坏女人吗?”
师傅的话问得莫名其妙,也只是在以后的时间中我才慢慢地体会到她这句话的深意,此时此刻,我被她问得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回答,好在,喝醉了的师傅并不需要一个答案来满足自己的忧伤,她很快就松开我的手,落入了软软的床上。
而那个夜晚的忧伤,师傅眼中的忧伤,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,因为,在那之后几年的时间里,我很少从她的眼睛里找到那直抵内心的忧伤了。而她所有的生活,几乎被一个词所笼罩:放荡。
我父亲就是个工人,所以在得知我得从学徒干起时,他没有过多的埋怨,而是传授了我许多做徒弟必须要有的基本素质,比如早晨上班前给师傅泡好茶水。我从生活区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小袋茉莉花茶,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第一个来到车间,到茶炉室打了开水。有一张四方桌是师傅独有的,黑褐色,核桃木的。它坐落在车间的一角,桌明几净,符合师傅的风格。桌子上摆着一个鱼缸,里面养着几条凤尾鱼。凤尾鱼比我更早地送走了夜晚,它们在小小的鱼缸里追逐得正欢。桌子上还有一个瓷杯子,上面画着仕女的图案,很雅致。我猜想这就是师傅的喝水杯吧。我计算着师傅到的时间,她乘坐的班车从市区到厂区大概四十五分钟,从厂门口走到车间需要十分钟,这样算下来,她到达车间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,八点半。我提前五分钟泡好了茶,不住地向车间外张望。终于看到了师傅,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,那种明亮的蓝色在色调单一的院子里很轻盈很显眼,像是缓缓飞过的燕子。换好了工作服,她坐到了桌子前的藤椅上,先看了看鱼缸里的鱼,我急忙把泡好的茶递到她手里。她接过来,看了看,扑哧一声笑了,她说:“我不喝茶,只喝茉莉花。而且,这也不是我的喝水杯,它不过是给鱼缸添水用的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“这样吧,你单身,也没什么事。你以后就替我打理一下我家里的茉莉花,收集新鲜的茉莉花朵吧。我天天回市区,没有时间照料,那些茉莉花都蔫头耷脑的。”师傅给了我她生活区家里的钥匙,我时常会给她的茉莉花们浇水施肥,她的阳台就是一个花房,只种植一种花,在我的精心照料下,那些茉莉心情大好,分外卖力地开花。
师傅对我的手艺大加赞赏,“茉莉花很难伺候,看来你用了心了。如果你在铆工上多下些功夫那就更好了,唉,算了,我看你当我的徒弟也不会久,你的心不在这里。对了,你不是让我看你的小说吗?”
我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,“我还以为师傅说笑呢。师傅要真的喜欢,我明天就给你拿来。”
师傅认真地说:“怎么是说笑呢。我是真喜欢看小说,《牛虻》《青春之歌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我中学就看了。我同情冬妮娅,她有对自己未来命运选择的权利。为什么非得要走保尔那样的路呢。我上初中时,我的中学语文老师,喜欢名著,他家里的柜子里全是这些。有一天,他把我领到他家里,让我参观他家的藏书,我一下子就喜欢上文学了。”
师傅说起了她看过不久的《绿化树》,她说她也不喜欢这个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马缨花,她觉得这个女人是作家凭空想象出来的,她说,你们作家把女人写得像是挂在树上的桃子,而不是脚踏在地上的人。“想象,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呀!”她的观点真让我吃惊。
师傅主动要看我的小说,这比教我铆工的手艺还让我兴奋,第二天便把已经完稿的中篇小说《情感的刀锋》交给她了。当她接过那沓用三百字的稿纸抄写的小说稿子时,我觉得比把它投给《人民文学》还神圣。
一天一夜,我都忐忑不安。第二天一上班,师傅顾不上喝一口我泡好的茉莉花水,便把我叫到面前,对我说:“你这篇小说不好。”
我对于这个中篇信心十足,正准备把它寄给《人民文学》,没想到遭到了师傅的无情打击,我反驳她说:“为什么不好呢?”
“这么说吧,你里面写的女人不真实。你看看你师傅我。”她盯着我。
我茫然不解地看看她,眼睛、头发、安全帽,没有看出任何的不同。
师傅淡然一笑,“像我,才是女人,知道吗?女人就应该享受到做女人的一切,爱,被爱。”
虽说我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,可是对于师傅,对于一个女人的真实生活,我是一无所知。就是那天,我告诉师傅,我把我的宏大的计划透露给她,我说正在着手写一个现代家庭的长篇小说,女人是主角,她们在爱与被爱的旋涡中徘徊和挣扎。
师傅未等我说完,便打断了我的兴头,突然问我:“你谈过恋爱吗?”
我张口结舌,很奇怪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,“我,我,没有。”
“那你了解女人吗?”
“我,我可以凭我的想象。”
师傅大笑着说:“你们听听,他说女人可以凭想象得出来。女人是什么,连我自己都摸不清,凭你多上了几年大学?鬼才相信。”
一个一心想要写作的我,是检修车间的另类。我受到了工友们的嗤笑,整整一天,我都因此而落落寡合,师傅的怀疑动摇了我对自己能力的自信。但奚落显然不是师傅的目的,那天下班时她的一句话才让我释然,“我晚上要去跳舞。你跟我去吧,你应该到女人们活动的第一现场去感受一下,见识一下女人的生活。那样你才能写好女人。”
师傅,她突然向我打开的生活,那些陌生而新奇的生活,那些色彩绚丽、爱恨交织的生活,令我有些猝不及防……
我虽然不认同师傅的生活方式,但是她率真和诚恳的态度,又让我对她的生活欲罢不能。我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探险者,明明知道前路崎岖多险阻,却乐于前往。又像是一个吸毒者,她美丽而带刺的生活像是毒品一样吸引着我。
……
——摘自中篇小说《阅读与欣赏》,作者刘建东,原发《人民文学》
阅读全文请购买《小说月报》年第5期,年5月1日出刊
中篇小说
我与世界的距离__季栋梁
(选自《北京文学》年第4期)
阅读与欣赏__刘建东
(选自《人民文学》年第3期)
装置在攀缘上的故事(评论)__李 浩
宣德炉__(满族)张 策
(选自《当代》年第2期)
老闺蜜的秘密一夜__蔡 骏
(选自《中国作家》年第4期)
最漫长的一个秘密(创作谈)__蔡 骏
短篇小说
日本佬__麦 家
(选自《人民文学》年第3期)
忆秦娥__张 楚
(选自《创作与评论》年第3期)
推销员__朱山坡
(选自《雨花》年第3期)
左耳__(维吾尔族)阿 舍
(选自《朔方》年第3期)
兰梅会__安昌河
(选自《作品》年第3期)
天使的台阶__周李立
(选自年1月30日《光明日报》)
开放叙事
不可思议的左手__许智敏
(选自《上海文学》年第3期)
封二专题
作家现在时:胡学文
《小说月报》年第5期,年5月1日出刊,总第期
《小说月报》邮发代号6-38,每月1日出刊,年起每期定价10元,邮局订阅价8元;《小说月报》增刊邮发代号6-,每年4期,邮局订阅价15元。
《小说月报》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。订阅可咨询所在地邮局(所),网上订阅可至邮政报刊订阅网(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quwenlai.com/zejq/18128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