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子羽
集市上，很多卖东西的人，卖的东西天上地下，无所不有。小到鼻毛、眼屎、指甲壳，大到棺木、马车和墓碑，小到明星周边、二次元人物手办、无限直播流量卡，大到5G基站塔、大数据运行计算机、区块链系统，你能想到与想不到的，集市都能买卖，包括生命。
即使你很有钱，家财万贯、富可敌国，到这里却完全派不上用场。这里交易不靠钱，靠彼此交换，经常用来交换的是两种东西，一种叫秘密，一种叫“你身上的东西”，
一个秘密只能换一件东西，大的小的随便，只准一件。你身上的东西会不一样，它的交换价值是不固定的，要看交易的具体场景和环境。一口唾沫按平时的价值是换一颗钉子，要是唾沫吐的地方不对，没有吐到商家的交易袋里，那就只能换半颗钉子或根本换不到。但一颗眼珠子就不一样了，它可以换至少一百斤大米，五十斤糖，或者是二十斤咖啡豆，十个秘密。
一个眼珠子也可以兑两根金条。可是金条虽然价值一直很高，但总是不像大米、糖、咖啡豆和秘密那样好使。兑了金条，是懂它价值的才会视若珍宝，毕竟黄金早已挖完了，这还留存在世上的金条，与流传千年仍未生锈的文物价值一样高。大部分人不懂金条的价值，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花时间细致研究Au这种元素的一切属性与形态。
集市上每天都有人献出眼珠子，也有缺胳膊、断腿的，在器官上完整的人并不多见，不是少颗肾，就是少了半边肺。你从表面看去，一个人可能鼻子眼睛都在，四肢也是齐全的，但如果令其脱掉衣服，你就总能找到缝合的刀口、已结痂的伤疤，稍稍用力就能揪掉的死皮。
在集市，能看见的与不能看见的东西一样多，看见的是秘密，看不见的也是秘密。留心的人能发现秘密，并以此来交换东西，不留心的人也能买到秘密，反正身上的东西还很多。
“我究竟是活在集市里，还是活在地狱里？”在集市上，有这样一个失聪的人，他常常会想一些与集市交易活动无关的东西。他想到的问题，有些可以自行解答，有些则不行。他把问题写在一块黑板上，黑板则立在街面上，标上价格，价格大概是1个秘密——个秘密不等，他觉得自己拥有的秘密太多时，就把价格改成3分钟拥抱或5分钟握手。他不会直接在价格上写一个大脚趾、两斤胸脯肉，或是半边鼻梁骨一类的东西。有一次，那也是唯一一次，他在价格栏后面写下：和我睡一晚。那天黑板上的问题是“你知道什么是爱吗”
他靠兜售问题而生，这给他带来了很多秘密，他就靠这些秘密去换米面粮油和香烟，偶尔也换点酒。经营半年以后，所有做生意的人都想把它驱除出境。虽然集市上的商户、小贩、老板们做的生意各有不同，经营的品类和也完全没有冲突，你卖你的削鼻器，我卖我的歪嘴钳，你卖你的蒙面罩，我卖我的丰乳针，彼此之间根本不存在同行相争情况，但这个失聪人用问题来做买卖，把原本的市场秩序完全打乱了。
失聪人写在黑板上的问题，无一不与他周围的一切相关。有时候一天三问，有时候一天十问，问到内容既包括“鼻子切了还可以呼吸吗”，也包括“胸大可以当饭吃吗”，除此以外，还有“蒙面罩真的可以促成打劫成功率吗”，以及“为什么我们要靠秘密为生”。
失聪人挨过打也挨过骂。打是很疼的，打重了得好几天躺在床上；骂好像没有什么感觉，就是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格外丰富，有时候像晒干的猪皮浸入红油漆，有时候像风干的柿饼蘸上了番茄酱，更有的时候像成熟的橘子刷上了一点红鞋油。
又聋又哑，说了是白说，但打真不是白打，失聪人上个月在床上渡过的时间远比他在集市上呆的时间长，他正慢慢习惯这一切。只是人们不在打他了，因为集市上新开了一间银行，行长推出了一项新的存款业务。他鼓励人们把自己的秘密存到银行里，利率很高，如果你存个秘密到银行，存一个月后可以返你40个，一年以后可以连本带息返你个，如果你不要每个月的返还的40个，一年以后一次性返你个秘密。前提是你不能中途退存，要是中途退存，不仅80个秘密不返还，个秘密也将荡然无存。银行开业当日，失聪人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问题“秘密真的可以令人一年暴富吗”。这个问题被银行用成了广告：“秘密真的可以令人一年暴富吗”，“能，到集市秘密银行，一年秘密翻倍”。
失聪人拥有秘密最多的那天，集市医生曾问他要不要换对能听见声音的耳朵。医生把耳朵写在黑板上指给他看，他摆摆手谢绝了。5岁以前，他是可以听见声音的，也能同人对话，他能念“白日依山尽”，也能读“锄禾日当午”，还可以叫“爸爸妈妈”。5岁生日过了以后，他就听不见了，因为听不见他也就没有说话的冲动，渐渐的也哑了。
5岁生日的那天，父亲突然瘫了，集市医生看过后说要换腿才能重新站起来。那时候，集市上流通频繁的还是钱，有钱什么都能买，没钱只能给人做工，或者等着救济。只有黑市上才是秘密交易，换腿、换肝、换眼珠子、换肾都要到黑市上去买，没有几百万买不来，实在没钱就拿东西换。母亲拿他的十年听觉权做了抵押。可谁曾想，父亲的腿切掉后，新的腿根本不能接，父亲就此死掉了，没过几年，母亲也走了。临终前的几个月，母亲曾想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换回他的听觉，经过评估，专家们对生命的估值很低，与他儿童般听觉的价值不能相称。抵押逾期后，他的听觉就永远消失了。
最近两年，集市再未发生生命交换的事。无人不知生命的宝贵，除非走投无路，人们不会想到以命易物，或以命换命。那是最后的路，迫不得已时的路。但以身体之物换其他之物的事依然是集市交易的常态。为了买到一瓶明星的洗澡水，有人割掉脚踝；为了一款最新的人造美容仪，有人清除了记忆；为了能与集市总裁的儿子一起看月光，有人签署了肝脏买卖协议。
所有的手术都是经由集市医生完成的。在动手术前，他总会对病人说：“其实，你还有很多选择的。”最不需要的东西，才是最应该切除的东西，集市医生总这么认为。在他看来，秘密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，尤其是所谓小时候的秘密，因为人总会变老，大脑总会衰竭，因此总会健忘。切除身体的某些部位，不如直接切除大脑里掌握秘密的那个部位。但人们对秘密总是存有依恋，一个秘密消失了，会有新的秘密产生。但秘密不过是谎言的一种形式罢了。
失聪人曾靠倒卖秘密为生，那是他以问题为生之前的事。很多秘密都已经是二手秘密了，他并不知道这些，秘密都是那些同情他的人无偿捐给他。善良的人看他年纪小，又失去了父母，总是悄悄接济他，后来集市上开始推行秘密交易法则后，大家也还是免费给他秘密，直到他能适应集市的生活。
“世界不会待人那么好，也不会待人那么坏。”靠着别人给的二手秘密，以及自己渐渐成熟的秘密生产能力，他渡过了很长一段日子。
“秘密只能使用一次。”《集市公平交易法则》第七条第六款中，有关于违反秘密使用规定的处罚：剥夺视觉权力小时，实施1周禁闭，处2月以上沉默徒刑。失聪人违反过许多次，被现场拆穿的时候有，侥幸躲过的时候更多，但因为成为了交易法则黑名单里的惯犯与常客，他的说话权后来被彻底剥夺，他从假哑巴变成了真哑巴。他经常提醒自己：生存是件很艰难的事，毕竟要靠谎言而活。
在《秘密交换手册》里，有关于秘密如何反复使用的诀窍，那是对集市诚信法则的颠覆，所以这本书后来被列为集市禁书。失聪人记得那诀窍就两个字：撒谎。首先要学会骗自己，然后才能试着骗更多的人，集市很大，但架不住每天流动人口的频繁，所以，谎言总能在一个人身上扎根后，又到另一个人的生活中产卵。因为交换秘密的人并不知道它的来源，这种时间差可以带来杠杆效应，一个秘密往往可以用到三四次以前而不被拆穿。有那些技术操作水平高的，可以把一个秘密的交换次数用到十次以上，业内称之为“秘密神话”。
集市每天生意兴旺，每天发生的交换超过数万笔（宗）。集市里看得到的主要还是小件生意，大件生意也有，但得到更隐蔽的地方去完成，集市仅仅只用来沟通、接洽的，小的秘密在明处交换，大的秘密在暗处流动。
“秘密到底有什么好？”失聪人仔细想过这个问题，随即就回答了，秘密确实挺好的。秘密等于货币，秘密等于金钱，秘密等于财富。但除了秘密以外，就不能有点别的什么东西吗？这是失聪人决定自行修改交易法则的初衷，所以他在价格上写下“和我睡一晚”。
一个女孩子和她睡过，那是难忘的一夜。他用黑板向女孩解释“什么是爱”：亲密、信任、包容，还有无条件付出。女孩说，我不懂这些东西，我只知道我想你和睡觉就是爱，哪怕就爱这一晚上。女孩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，悄无声息的，与听觉消失的情况完全相同。失聪人从此再也不说有关爱的事。
集市的变化很快，秘密贬值厉害，以前一个秘密可以换到的东西，现在要十个秘密才能换到。失聪人的问题生意也越来越不景气了，人们已经不再愿意思考，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转化成方程式或计算题，而这一切都可以通过云计算给出解决方案。
人从哪里来。从基因或细胞里来。人要到哪里去，到粒子或原子里去。失聪人开始相信一个事实，那就是集市迟早是会消失的，他也迟早会消失。在消失以前，他要做一件事：清除秘密。
手术台前，集市医生说：“其实，你还有很多选择的。”失聪人似乎听见了，他点了点头，手术便开始了。这是全麻的手术，失聪人迅速进入睡眠状态，他开始做梦，起初他还飞在集市上空，看到人来人往、热火朝天，血污在街道上肆意流淌。他看到曾经爱过他一夜的女孩子，又看到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，接着，他们就消失了，银行、医院、门面都消失了，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干净。他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，走着走着，也消失了。失聪人再也没能醒来。
二〇二〇四月二十六日
樊启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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