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自《运城日报》
国人爱唱戏,更爱看戏。京剧是国粹,各省有剧种:河南唱豫剧,陕西吼秦腔,四川有川剧,山东演吕剧,河北评戏,湖北汉调,上海沪剧,江浙越剧,安徽黄梅戏,福建高甲戏,就连雪域高原也有天籁之音,叫藏戏。还有众多的地方戏,陇剧、淮剧、眉户、花鼓、怀梆、越调、二人转、二人台,再加道情、秧歌,大戏小剧,东声西韵,南腔北调,热热闹闹地回响在神州大地上。
有人的地方就有戏。大凡戏剧的产生、流行和传播与行政区划、风情民俗、语腔音调有着一定的关系。山川不同,风俗不一,地域有别,戏剧存异。一方水土一方人,一方水土一方戏。山西是戏剧大省,三晋大地,四大梆子,晋南唱蒲剧,晋中唱晋剧,晋北唱北路梆子,晋东南唱的是上党梆子。垣曲属晋南,理应唱蒲剧,却偏偏有“垣曲曲剧团”,在这四大梆子流行的晋地当属另类了。
垣曲在山西的东南端,中条山从西南边款款地上来,围了大半个圈,在北边与太行山碰了头,层峦叠嶂,如垣似曲。东边是太行山的余脉,一抹丘陵,走百八十里就是豫北平原。南边是黄河,滔滔东逝水,曲曲数十里,过了河还是山,也是豫地,离洛阳不远。
正是这垣山曲水成就了垣曲,黄土高坡与中州平原接壤的地方有了这片青山绿水。正是周山如垣,挡住了西来的风,北来的寒,气候温和,物阜丰饶。常说“山能阻隔文化,水能传播文化”,也正是这山环水绕,西边的山,北边的山,挡住了晋南盆地的民俗风情,潞府泽州的语音腔调。而东边是丘陵,南边是黄河,中原文化就磕磕绊绊顺岭涉水地进来了。
早先垣曲也是唱蒲剧的,尽管中条山阻隔,毕竟属晋南,蒲剧高亢婉转的腔调,吱吱吜吜的板胡,翻过中条山,越过横岭关,硬是从山壑间挤了进来,变腔走调地来到垣曲。当年垣曲有不少的蒲剧戏班,解放初县政府成立的文工团,演“老戏”,唱“新戏”,都是蒲剧。垣曲人听蒲剧,演蒲剧,男人走路进山唱的是蒲剧,女人炕头纺花织布哼的是蒲剧,只是戏里的道白学不成“西弥腔”,还是垣曲话。
垣曲的东原过去是河南省辖域,与晋地犬牙交错,地头相连,甚至坡上坡下,一条石堎,一个“土门”就分开了疆界。东原属怀庆府,唱的戏叫“怀梆”,也唱豫剧、唱越调,都是河南戏。那时,垣曲人把河南戏叫做“东戏”,蒲剧称为“西戏”,有意思的是东戏可以在东西河槽走走,西戏是永远上不了峪子坡的。
就在这块土地上,唱蒲剧,也唱河南戏,河东文化和中原文化在这里碰撞,西调东腔在这里鸾凤和鸣,共生同籁。垣曲人看《西厢记》《六月雪》《薛刚反朝》,知道杨虎山、阎逢春、十三红,也看《风雪配》《大祭桩》《寇准背靴》,知道朱六来、常香玉、马金凤。年,东原这块地方划归了山西,河南戏也顺理成章地到了垣曲。垣曲人左耳蒲剧吼,右耳豫腔响,“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,都是我的歌”。
一九五二年四月初八,是垣曲县城(今古城)一年一度的“四月八会”。“会”大,“会”有名,人多,买卖多,当然得有戏。正巧,有一个戏班子在东河槽的峪子村演出。
戏班是从河南洛阳过来的,唱的是“曲剧”。那时垣曲人还不甚了解曲剧,只知道是河南戏,也不知道唱的咋样。反正说话就要割麦了,赶会主要是置办杈把扫帚,戏只是凑热闹。谁知初七的开场戏就暖了台,热了场,唱得悠悠扬扬,演得清清亮亮,听起来顺顺当当,看得人舒舒服服。听惯了怀梆、蒲剧的人们,觉得不像蒲剧那样大吼大叫,没有怀梆那样捏腔拿调。也许是新奇,也许是“外来和尚会念经”,三天的戏唱成了五天,会也赶了五日,那年的“四月八”,戏唱“炸”啦,会当然赶“圆”啦!
曲剧在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剧种。原先叫“高台戏”,流行在河南的洛阳和南阳一带。演出是在地上,演员踩着高跷,边扭边唱,曲调优雅婉转,动作活泼轻快,好看好听。但不能算作戏,只能算是曲艺。在后来的资料中说:民国十五年(年)农历四月初七,一个偶然的机会,曲剧在河南登封的李家洼去了拐,上了台,高台戏成了坐班戏,从此一发而不可收,迅速发展起来,到解放初就成了河南的第二大剧种了。
这个戏班子是由河南洛阳和灵宝的艺人组成的,有王国安、孙香云、马素珍、李浩然等。那时曲剧年轻,唱戏的人也年轻,扮相美,演得好,再加上声韵清亮,音域宽广,表演自然大方,灵活多变,剧目贴近生活、好听好懂。追求新鲜的垣曲人,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戏。于是河槽演,塬上唱,那年夏天,从东南刮过来的曲剧风,清清地凉、爽爽地润,曲剧唱到麦稍。
县里的领导当然看了戏,既然群众喜欢,就有把这个戏班子留在垣曲的意思,于是向上级申请成立剧团。年,经山西省文化厅批准,正式成立了“垣曲县曲剧团”。
也许是巧合,曲剧从一九二六年四月初七在河南登封上了台,到一九五二年四月初七在山西垣曲起了事,时迁二十六载,正当芳华年岁。更巧合的是垣曲县名中有“曲”,曲剧也姓“曲”,一个“曲”字把一个地域和一种文化连在了一起,以至于后来有许多人误认为曲剧是垣曲县特有的地方剧种。虽然是谬传,但也算缘分。正是这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垣曲剧团是山西省唯一的曲剧团,三晋戏苑添新秀,晋韵之中有豫腔。
在这晋豫接壤之地,在这山环水绕的垣曲,中条纤秀,太行巍峨,黄河悠长。秀而无骨的声腔难与这如垣的山势媲美,铿锵激越的曲调唯恐惊扰悠悠的曲水,只有曲剧的委婉清纯,才配得上这山、这水、这旖旎的风光。垣曲就应该有这样的戏,垣曲就该唱曲剧。
新成立的剧团,剧种年轻,演员年轻,新戏箱,新幕布,生机勃勃,红红火火。河南的戏在山西开了花,当然引蝶招凤,洛阳的名角翟东海、屈德祥来了,武功教练杨宝善来了,南阳作曲的刘克来了,青山绿水间的这朵曲剧花朵更加姹紫嫣红。
不可否认,剧团是一个松散的艺术团体,演员流动性大,顺我者“唱”,逆我者走,今日尔来,明日他去。为了巩固垣曲剧团,年,卓有远见的县领导决定培养本土的曲剧人才。从县里招收少年学生学唱戏,练功,吊嗓,走台步。历经磨砺,大浪淘沙,从最初的七十多名学员到后来的二十多位演员,日后便成了垣曲剧团的台柱子。
戏剧有着很强的地域观念。富庶丰饶的晋南文化底蕴深厚,蒲剧生于斯,长于斯,雄踞此地,藏龙卧虎。“宁看存才挂画,不坐民国天下”,杨虎山、阎逢春、筱月来、王秀兰,这些蒲剧名角如雷贯耳,家喻户晓。曲剧这个外来剧种,要在这片土地上站得住脚,闯出一番天地,其难,难过跨越“横岭关”。
最初的几年,垣曲剧团只是在县里踅摸。好在垣曲地盘大,东西河槽、东西两原、南山北山,倒也不缺“台口”。偶尔往东过韶原到王屋一带走走,但无论如何是出不了封“门口”,过不了黄河的。那边是曲剧的家乡,岂敢“鲁班门前耍锛”,“老爷面前舞刀”。
当年垣曲县属晋南地区,行署在临汾。年,地区组织戏剧汇演,垣曲剧团排演了现代戏《赶脚》去“赶考”。汇演中,在众多的县级剧团中,在一片“吚吚呀呀”的声腔中,曲剧以独特的气韵一鸣惊人,再加上吕瑛和王秋兰清纯明亮的嗓音及演员生动活泼的表演,观众一下子被征服了,就连阎逢春、王秀兰这些蒲剧名角也来观看。在蒲剧盛行、人才济济的晋南,一个山区小县,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曲剧团,能脱颖而出,确实不易。垣曲剧团应邀在临汾人民剧场演出,连演七十场,场场爆满。那年的中秋节,吕瑛去买月饼,月饼要粮票,他没有粮票,售货员认出了他,说:“你就是垣曲剧团的老汉吧,你要多少都行,不收粮票。”那年常乾坤在运城招待苏联专家,调来垣曲剧团,演出《赶脚》《掩护》《游乡》,直看得大鼻子、蓝眼睛的苏联人“叽里哇啦”地竖大拇指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垣曲曲剧唱红晋南,响彻三晋,得到各级领导和戏曲同行赞誉。文艺活动家,中国现代戏剧奠基人之一的田汉先生曾观看了垣曲剧团的演出,给予很高评价。
剧分种,戏有派,“派”是戏剧风格的群体化现象。京剧有梅、程、荀、尚四大流派;豫剧分豫东腔、豫西腔;曲剧分南阳调、洛阳调。南阳居南,地处汉江,受楚汉文化影响,婉转悠扬,谓之“大调”;洛阳在北,黄河之畔,毗秦邻晋,唱腔中融入了秦腔、蒲剧的旋律,高昂激越,称作“小调”。曲剧来到垣曲,洛阳调南阳调都来到垣曲,唱腔音律揉在了一起。“阳调”“慢垛”“剪剪花”“银纽丝”“太平年”“大汉江”,调门众多,曲牌丰富,根据剧情、戏词,适于哪种调就用哪种调,激奋时斩钉截铁,悠扬时曲折婉转,高昂舒缓,跌宕起伏。一曲“大起板”,一段“抬花轿”,听得人如痴如醉。对于垣曲曲剧,河南人说:唱得不像曲剧了;山西人说:曲剧好听,像歌剧。或褒或贬,各有各的看法。
唱戏有调门,表演有程式,每个剧种有每个剧种的路数,文场举止,武场把式,各是各的套路。蒲剧古老,生旦净末丑,做念说唱打,行当齐全,唱腔优美,功底深厚,程式丰富。曲剧到了垣曲,离蒲剧近了,兼收并蓄地把蒲剧的韵律糅合在唱腔里,移花接木把蒲剧细腻的表演程式用到舞台上。比如髯口功、翎子功、水袖功、椅子功。“山药蛋”掺了“红薯粉”,更加绵甜。那年,翟东海拜阎逢春为师,硬是把蒲剧独门绝技的“闪帽翅”学到了手,成就了一段佳话。
当年,戏剧是最受人欢迎的文化娱乐方式。一座戏台,几道帷幕,看生旦净末丑表演,阅唐宋元明清世事。垣曲剧团的《风雪配》《三击掌》《大报国》《夜审周子琴》《陈三两爬堂》《英雄小八义》《呼延庆打擂》《青山英烈》《孙安动本》在那一代人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回忆。
曲剧唱腔委婉,表演活泼,易于叙情,适于文戏,适于演古装戏,更适合演现代戏。垣曲剧团先后创作、移植、排演了《双生女儿》《槐树庄》《小二黑结婚》《山鹰》《激浪红梅》《朝阳沟》《青山春水》《收租院》等一大批现代戏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《黄石钟声》参加省调演,在并州剧院演出,晋剧名家丁果仙、牛桂英连看几场,省文化厅组织省城所有艺术团体观摩,精彩的演出博得同行们阵阵掌声。常言道:“卖石灰不敢见卖面的。”但垣曲剧团的这把面潇潇洒洒地扬在了省城,让唱梆子的品尝了曲剧的韵味。
“文革”结束,戏曲开禁。垣曲剧团捷足先登,排演了《十五贯》,为各县剧团恢复古装戏的演出闯路。八十年代初,垣曲剧团的《卷席筒》更是风靡晋陕,仅在太原各大剧场就“卷”了四个月,一日三场,场场爆满;戏报、评论屡屡见诸报端。一个县级剧团在省会舞台上能有如此礼遇,实属少见。
到八九十年代,各种文化如雨后春笋,戏剧舞台受到冲击,垣曲剧团审时度势,发挥曲剧生动活泼、灵活多变的优势,创作排演贴近生活、贴近实际的剧目。年反腐廉政剧《情系法网》在全省巡回演出,唱响三晋。
几十年来,一代一代的剧团人用清纯的音律和优美的台步,唱出了曲剧一片天,走出了一条辉煌路。西去渭南、西安、宝鸡、延安、天水;北上太原,出雁门关;左走太行,右走吕梁;至于向东向南,那是曲剧的故乡,似也应常回去看看。
几十年来,垣曲剧团演过多少剧目已经无法统计,耳熟能详的剧名常被人们提及,经典优美的唱段至今仍然被人们传唱。更多的是一茬一茬的演员在人们心中留下难以泯灭的记忆:
翟东海,戏路宽,扮相儒雅,做戏细腻,人物刻画入木三分,不论演古装戏还是现代戏,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;
屈德祥,男扮女装,人称“七仙谜”,一句“我的老总呀”,谁人不知“大碾盘”;
马素珍,主攻青衣、旦角,善于刻画人物性格,唱腔深沉厚重,一段哭板赚去观众多少眼泪;
王国安,善演生角,老生尤甚,与生俱来的沙哑嗓音,别有风韵;
孙香云,扮相美,唱腔清脆明亮,如鹤鸣九天,当年饰演的双生女儿,在全省获得最佳女演员奖项;
吕瑛,德艺双馨,扮相俊美,天生的嗓音,高亢激越洪亮,声震十里,响遏行云;
杜卫生,主攻“三花脸”,尤甚刻画现代戏的“中间人物”,站在台上就有戏;
李清香,花旦,表情丰富,一双大眼睛会说话;
王秀芬,不论花旦、正旦,文武兼备,善于做戏;
还有王秋兰、王迁民、白雪琴、张专社……
事在人为,戏在人唱;老生常谈,新秀崛起。正是一代一代的演员,托起垣曲曲剧的辉煌。无论过去还是当今,人们的生活不能没有戏。尤其在那个年代,人们对戏曲的热情也表现在对剧团演员的崇敬,就像现在崇拜明星一样。那时候,能和剧团人“攀扯”上、说句话,都是一种荣耀。
垣曲剧团作为县里唯一的戏曲团体,深受人们的偏爱。剧团到了哪里演出,哪里就掀起一场波澜。剧团来了,七姑八姨、亲戚朋友都来了,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戏。村里唱几天戏,家里过一节事。白天日场,晚上夜戏,“咚咚锵锵”得好几天热闹。即使剧团走了,还得十天半月的余热,人们说戏,说演员,说翟东海的架势,说吕瑛的嗓门,说屈德祥的“走手”,说郭永光在台上翻跟头,一不注意翻出了台口,情急之下一个后空翻,又稳稳地上了台。说到酣处,学唱几句,摆开架式比划几下。还有人往往因对某个演员评判不一而争得面红耳赤,甚至大打出手。就连那些娃们也一招一式,有板有眼地学唱戏、学做戏。更有心者,学会唱腔,记住动作,过年村里排戏时“照猫画虎”。
说实在的,由于自然条件制约,外地的剧团本来就很少进山,自从曲剧来到垣曲,山外的剧团来得更少了,唯有曲剧在这块土地上折腾。曲剧充斥人们的耳郭,蒲剧淡出人们的视野。几十年来的耳濡目染,曲剧融入垣曲,人们的戏剧意识彻底被曲剧垄断,即使村里演戏也是唱的曲剧。这是庆幸,也是缺失,是垣曲戏剧文化的缺失。
曲剧丰富了垣曲人的文化生活,改变了垣曲人的戏曲欣赏习惯,舞台上演的是曲剧,村头的喇叭里放的是曲剧,老年人的唱戏机放的是曲剧,当然有用曲剧的曲牌作手机彩铃的,悠悠扬扬、引人侧耳。垣曲人听曲剧、看曲剧、唱曲剧、演曲剧,就连孩子们也亮开稚嫩的嗓音:“小苍娃,我离了登封小县……”
——这就是垣曲曲剧,这块土地上的天籁,地籁,人籁。
裴聪敏赞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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