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是微不足道的扬尘,有时甚至觉得没人把我们当回事,但郭爽却说“必须写下我们”。
正如托马斯·福斯特所说,“小说教给我们一件大事:我们很重要。……因为生命就作为生命而存在。”
新锐作家郭爽的首部小说集《正午时踏进光焰》,有着对情节和人物绵密的排布,字里行间吐露出对父辈与过去的问询,同时她也在努力书写这个时代的“我们”。
12月22日,郭爽携新书《正午时踏进光焰》做客广州·方所,与文学批评家胡传吉教授,书评人刘铮(乔纳森)展开一场关于小说与生活的对话。
“我突然发现有必要去找回曾经的自己,
和与父母之间的生命联系”
郭爽:很高兴在这里见到大家,作为一个在广州居住了十几年的人,第一本小说集在年底最后一场活动能回到广州来做,我非常地高兴,也感谢今天的两位朋友。我左手边的是著名书评人刘铮(乔纳森),右手边的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胡传吉。他们最早留意到我的写作而且是对我的写作观察时间最长、最了解的两位,能请到他们来我非常开心。
《正午时踏进光焰》书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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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从《正午时踏进光焰》的封面开始介绍。这张照片是我前两年回家的时候拍的,我来自贵州。有一次我跟我爸一起去寨子里听一种叫“八音坐唱”的表演,我们坐在高速奔驰的车里,外面的山在移动我向着窗外拍下了这张照片。当时我在想,我在这里居住了十几年,我的经验都来自这里,可是当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,却有一种新的感觉。照片拍下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。这本小说集里,有很多来自我的记忆,有我对父辈和我们之间关系的一种思考和探索。离开家十几年之后,我突然发现有必要去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,和自己与父母之间的生命联系。
我记得有一个细节,父亲生病时,医院拿检查的资料,其中有一张照了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。我看到大脑的沟壑,看见爸爸侧面的头颅,他的眼睛这样鼓着。当时我想,在医生眼里我的父母就是这些沟回、这些骨骼吧,但是他们对我来说肯定不是这样的。我要去重新找回这些记忆或者说重建一种联系,我希望小说可以是一个桥梁或者一把钥匙。
“真正好的小说绝不是让你激动不已、
想要大声说话,
真正好的小说会让你沉默,让你思考。”
郭爽:今天我们谈的主题是小说里的盐与光。
盐,在我看来就是小说里的人物。我们如果读到一本好的小说,你最后念念不忘的是什么?是里面的角色。你觉得和人物的命运发生了共鸣和共振,这才让你忘不掉他。这就是塑造角色的成功。我自己是一个极度依赖人物的写作者,很多时候写一篇小说都是为了去写一个人,当我的心中有这么一个角色画像的时候,我就会拼尽全力写他,想让他在小说的世界里被赋予一种生命。
什么叫做小说里的光呢?是一种情感也好,是一种理想也好。真正好的小说绝不是让你激动不已、想要大声说话,真正好的小说会让你沉默,让你思考。那么,怎样达到这样的效果呢?我觉得是在感动人的人物之外,还有一些标高的东西,还有一些超越现实的东西。虽然,我们知道小说首先要模拟现实,建造一个让我们能够进入的世界,进入这个世界之后,我们不是绝望的,是应该可以看到光的,光线让我们能够穿过那个世界、穿过那片森林。
这是我理解的小说的两个指标,所以我把它叫做“小说的盐与光”。
刘铮:盐与光,与《圣经》中的典故有关,《圣经》里说,我们要做世上的盐。世上的盐,就是说你要保持某种品性,从而在世界上有一种抵抗世俗的力量。如果一部小说能够成为文学世界里的盐的话,它肯定是有一定的质素的,使它抵御庸俗的侵蚀、抵御时代潮流的变幻。郭爽的小说是具有这种文学上的“质”的。
郭爽的小说并没有编织各种悬念,不像现在很多电影中的情节那样来回“反转”,凡是在情节上有大逆转的作品,在文学上我一般都觉得它的素质比较低。因为人性中有某些因素,是不能靠情节上的机巧来解释的。郭爽的叙事始终是有反思的,而且她小说中选择的人物身上所遭遇的变故,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富戏剧性的。什么叫戏剧性?就是前一天活蹦乱跳,第二天死了;或者得了白血病等,这是一种通俗或者有点庸俗的戏剧性。郭爽的小说里从来没有这个。
比如小说中的鲍时进,是个山区里小地方的工人,是一个来自底层的人,也经历了欺骗,而后有慢慢觉悟的过程。这些过程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戏剧转折,这就使得郭爽的作品本身有一种文学上的“质”的感觉,这个“质”在文学作品里面就是一种“盐”。
关于“光”是什么,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,在中国的创作和阅读中,有些东西是大家心知肚明但又知道那是不能写的。
我对郭爽的小说有一个说法:她有可能无意中构建了一种盼望的伦理学和盼望的美学。这指的是什么呢?我们心中都有一种希望,对美好生活的希望,我们可能对美好生活是什么的定义不一样,但是我们的希望都是指向那个方向的。对写作者来说,可能由于种种原因,有许多题材无法去触碰,但是如果写作者能把人们共同的希望、用他的文学处理方式把人们共同的心理感受反映出来,就起到了一种光的效果。这样的文学作品就像一道光,我们虽然不知道光源具体是什么,但是我们有了一个方向,这个方向非常重要。
“我愿意和父母一起作为‘我们’”
胡传吉:目前为止郭爽所有的作品我都读过,而且不止一次读过。郭爽的写作非常聪明非常巧妙,她会把盐和光细致地融入到中国的现实和历史中去,用非常地道的中国语言表达方式,书写自我的经验及跟父辈之间的关系。那是长久以来被中国当代文学忽略的巨大现实,那些买断工龄、自谋出路的下岗工人,身上有太多的沉默的经验。“必须写下我们”,郭爽让沉默的经验发光。有些人事,不能说,说不出口,或者像孔子所说的“不忍言”,郭爽通过与父辈的关联,把那些沉默的经验与历史带出来了。在同时代的写作者身上,这种见识、魄力及写作路径非常罕见。
郭爽:为什么我要说“必须写下我们”。这本书不是单独写父辈,也不是单独写我们这些漂在大城市的年轻人的故事,它写的是“我们”之间的故事,是两代人的互观。“我们”是谁?在我看来,有两层意思。虽然我们已经离开了原生家庭,可是我愿意跟父母一起作为“我们”。
年轻人都有跟父母之间沟通的困难,但是我们能不能放弃他们。父母是很难放弃孩子的,因为这是一种天生决定的关系。可是孩子长大之后多少有一段时间是叛逆无情的,可以把父母暂时地抛于身后的,然而后来你会发现:所有的关系都可以选择,只有父母是唯一没办法选择的。
这个时候怎么去处理这个关系,怎么建立一种新的关系?如果我们用一种更长远的眼光来看,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悲剧和他们的命运,我们的父辈是生于50、60年代的一辈人,他们身上都有共同点,是这个国家、历史、社会给他们造成的一种伤疤。所以,在这本书的最后,我讲了为什么写这本小说,就是想与我们的父辈谈话。
“与我们的父辈谈话,是面对衰老与未知时一次向着时间的问询,但更多的是一场启示,我不满足于现实,想要去冒犯历史以及任何一种继承的叙述,我不相信也不愿装成相信,于是,潜入父辈的耳朵和眼睛里,试图在带着人声与热气的经验里,找寻一些不会被记载,除了他们的子孙后代之外,再也没有人关心的事实。在巨大的怪兽面前,我俯低慢慢慢慢写下这些,用我能做到的文学的形式。”
这是我理解的一个“我们”,我们和父母是“我们”。还有一个“我们”,是每一代人都有一些共通的经验。在这本书里被提及最多的是《拱猪》,这篇小说在年得了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的首奖。这个篇目里面的“我们”既包含了父母和子女,也包含了年轻一代,她们在粉丝文化里结成的一种隐秘关系,两个少女之间如何去缔结这种关系,这段关系又是如何被摧毁的。
在我之前我没有听见哪个作家觉得粉丝是值得写的,或者觉得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。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,难道这些不是生命的迹象吗?除非我们能够闭上眼睛否认这些现实。如果一个作家你对自己周围的现实都忽略不见,没有勇气想这背后是什么的话,你为什么还要在中国写作?
“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方式去裁定对错了,
在小说里,不需要再这样了。”
刘铮:郭爽的小说集里有一个重要的主题,就是代际之间如何实现和解的问题。代际之间要是想达到和解,必须有共同的经验。如果说我们这一代和父辈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共同基础、共同经验的话,我觉得只有一条:挫折的经验。当你的人生变得难了,你才能跟父辈和解了。你遇到困难了,才会明白,原来上一代也曾遇到这样的困难。就像我有了小孩子之后,成了中年人了,感觉世间是一地鸡毛了,我才发觉跟上一辈人之间有了和解的可能性。
这个时代,我们中国人身上最大的共同点,我觉得其实是挫折的经验。每个人都有了跟上一代人相近的挫折感。那些下岗工人的感觉,在你身上,虽然可能换了一种形式,但是也有。
所以,郭爽在小说集的最后一篇小说《九重葛》里,写到的两个年轻貌美的女性,她们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无法跟上一辈人达成和解,因为她们的人生都在往上走,她们在走向外面的世界。可是到她们三十几岁了,她们像我一样感受到人生是一地鸡毛了,爱情也不行了,事业也不行了,这时才觉得跟父母有了某种相通的可能性,甚至说有了一种抱团取暖的感觉。这种和解本身也是五味杂陈的,它是一种表面上的和解,这种和解本身也蕴藏着某种差异,它也是脆弱的。
郭爽:这种象征性的和解我觉得是一个手势,不是一个实质的结果。目前来说我还看不到他们彻底碎掉,也许最后会碎掉,但是我愿意在这个时间段里留下一个手势。就像金宇澄老师说的,他说他写《繁花》,就像用一个玻璃罩子把那些人的生活、声音、笑语固定在那里。时代是在一个大的崩坏中的人只能抓住一点能抓住的东西,这种沉默的悲哀,这种无声中的呐喊,就是我们的现在时,也是让我不忍转过头去忘掉他们的原因。
另外,小说家可能要放弃很多道德上的考量,你说鲍时进是一个既得利益者,为什么还要去写他,他难道也是正当的?我想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方式裁定对错了,我们有法律,有道德,有私下的议论来裁定这个人是善是恶,是对是错,在小说里,不需要再这样了,我只需要写出他是什么样的,就可以了。写到什么程度,那是小说家的功力所在。这是我想讲的。
胡传吉:“必须写下我们”的这个“我们”,对比前辈写作者笔下的“我们”,书写难度要大得多。我觉得,不论是写作者还是学者,都需要有勇气和魄力为历史与现实做出相应的命名及阐释。年轻的写作者,可以跟父辈或前辈保持一定的距离,不要畏惧前人所设下的阴影或幻象,以最强悍的生命力,写出自己想写以及能写的。以我近年的阅读经验看,郭爽是当下最值得期待的年轻作家。
刘铮:我们现在媒介的发展,对从事文字创作的年轻作者来说,是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,所以,现在仍然在这个领域进行探索的人,我都觉得很了不起。今天仍然像郭爽这样坚持写作的这些作者,一定会给我们提供新的认知的可能性,我们可以通过阅读他们的作品改变、调整我们对世界的看法。这就是我对郭爽的一个评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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◆阴影先于光焰,被拋先于自由,尘埃般的生命先于同情或遗忘。郭爽的传彩之笔,描摹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基本的轮廓。——格非
◆“一代过去,一代又来”,嗔痴静默,万物为刍狗,整本小说像闪电忽然照彻了夜晚,让读者听见历史雷鸣、以及时间的喃喃自语,这一张张明灭的脸孔,往往困囿其中,也处处超脱……我很好奇,郭爽要把这部小说引向何方。——金宇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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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来自网络/本期编辑:栗百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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