局部地区二三事
李萍
洗衣、做饭、奶孩子;干活、睡觉、过日子,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,村人们重复了上千年,生活中的闲言碎语常常经了张三、李四、王麻子之口后,往往有了多个版本,酸甜苦辣、五味杂陈,日子也就过得有了滋味。
“局部地区”有雨
天好似一个发怒的倔老头,已经连续五十三天没下一滴雨了,干雷倒是打过几次,且一声比一声响,倒像是要借着雷声澄清自己一样:不是我要为难大家,是确实逼不出来金豆子。
天气预报成了村人们每晚必看的节目,有雨没雨成了村人张口闭口的谈资。
包谷种子是借着谷雨前的一场小雨种下的,人们以为那场雨是引子,待庄稼种下后,大雨会像往年一样如约而至,但今年这个鬼天……唉!那场小雨恰如一滴水于一张饥渴的嘴巴一样于事无补。
再不下雨么,全村都要吃救济粮了。
村长黑老三被太阳炙烤得如同患了狂犬病的狗一样在村子里乱蹿,两眼瞪成“打架牛”样儿,朝着路旁树荫下打盹的黄狗就是一脚。看到嘎嘎叫的老母鸡也是一口浓痰飞过去。一眼瞅见严阿狗正在雷打不动地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,恨不得上去就是两嘴巴,但转念一想,现在是文明社会,不能动不动就打人,再说这也与自己的干部身份不符,算他走运,今天就饶过他吧,但嘴上却不能亏。
“狗日呢,你好过了嘛,乘凉纳福呢。”
严阿狗听见村长的雷公嗓,酒早就吓醒了一半,眯起眼睛一瞧,见村长不似平日般和气,赶忙叉开两把“五指耙”抓了抓黑脑壳上的“疙瘩花”,顺手抹了把快到嘴边的浓鼻涕,麻利地挨屁股下的一块石头让出来。
“三哥,红火辣日头呢,你不来凉哈噶?”
“凉你呢脑壳了么凉,哪个同你?你这份我儿子么,呀!是活着整囔?撒泡尿淹死克么算了,唉!”
“三哥,你是……天不下雨么又不是我喊它冒下呢么,啊……”
“三哥,你说这个天气预报是,今日没得雨,明日没得雨,局部地区么日日有雨,三哥,局部地区是哪寨?怕要着淹了。”
“你是说囔?唉!我硬是挨你说不清楚!”
“是呢嘛,我听天气预报那个婆娘说呢么,日日晚上说局部地区有雨么。”
从此,严阿狗有了另一个名字——“局部地区”。村人们见到严阿狗时不再是“狗日呢,又克那摊喝尿克了?”而是不约而同地换成“局部地区,今日给有雨?哈哈哈……”
“局部地区”的“联袂”
严阿狗他爹年轻时,上树掏鸟窝摔断了左腿,基本上丧失了劳动力,幸得有一门家传的编篾家什的手艺,靠它勉强糊得上嘴,但尽管如此,到了四十多岁也没讨上个婆娘。四十三岁那年的冬天,村里的“二仙姑”(一个专营跳神打卦、说媒牵线,似乎能上天入地、无所不能的寡妇)掀开了严阿狗他爹的破门帘,从她身后闪出一个低矮的身影,这就是严阿狗他娘,一个独眼女人。
独眼女人生下严阿狗不到一年就走了,没人知道她打哪来,真瞎假瞎、真哑还是装哑,她来村里近两年了,村人们没听她说过一句话。女人生产时吃了大亏,又穷,身子虚空,没奶喂养,严阿狗靠吃玉米面糊糊长大,个子不见长,成年了身高还不足一米,一只左眼打落地起,就没睁开过。
独眼女人走后,父子俩靠帮人织篾家什糊口。阿狗十四岁那年他爹就死了,从此,阿狗便东家有红事东家吃,西家有白事西家喝,实在没有吃处就到村长黑老三家门口守着,成了黑老三家饭桌上的常客。
虽然阿狗眼睛瞎了一只,身材矮小,但他手脚齐全,有田有地,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,可是他就是手不提篮,肩不挑担,十指也沾不得阳春水,一只独眼分不清麦苗和韭菜,辨不明核桃叶和香椿。虽然跟着他爹学会了编织的手艺,但他爹走后也没人请他帮忙,他只把田地放了荒,家里的锅碗瓢盆长了霉、生了锈,日子过得一落千丈。
严阿狗是建档立卡贫困户,政府出资出力给他盖了房。搬进新房后,又给配了台新电视机。有了电视后,阿狗就用独眼整夜整夜地看。放武打片时,阿狗在电视机前鼓着腮帮咧着嘴,像是他也出了力的样子,表情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变化着。阿狗虽然爱看电视,但他最怕看爱情片,看到电视里的郎情妾意、你侬我侬时,阿狗就不由得阵阵悲凉,要讨个婆娘的想法又会冒出来。看电视里的女人花红柳绿,再看村里的女人们嬉笑怒骂、活崩乱跳,阿狗更想找个老婆了。为这事他不知磨过黑老三多少次了。
有电视后,严阿狗知道了很多漂亮的女明星,可是,有一个他没看到过,就是大名鼎鼎的“联袂”。他想,怪事了,部部电视电影都是谁谁和“联袂”主演,可是他在剧里找来找去,找了几年也没有找到谁是“联袂”。但是,他认定了“联袂”是最著名的明星,并且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漂亮的女明星,于是,在柳树下听村人谈天说地吹嘘的时候,他就胸有成竹地插上一嘴:“联袂才出名呢,哪个有她出名?”
闲人们一愣再愣,半袋烟的功夫过后,才有个鸡窝头黄头发的斗胆冒出一声来:“莲妹?哪个莲妹?林忆莲、吴倩莲、陈玉莲还是陈宝莲?这个我儿子竟亲热得称起‘莲妹’来了说。”
“不是……就是联袂,不是囔子鬼呢这莲那莲……”严阿狗急红了独眼。
“不是么是哪个?她演过哪个?说嘛。”
“哪部不是她演呢?部部都是那个和联袂主演呢,那些都是配角,联袂才是主演。”
旁人这才晓得是咋回事,从此,在村人口中“局部地区”有了个叫“联袂”的梦中情人。
“局部地区”的“美女综合症”
严阿狗三十左右的年纪,却是七老八十的样子,用一只独眼打量着世界。平时就在村头的大柳树下躺着,下雨下雪的天气就缩着身子靠在柳树旁的磨房门前,进村出村的行人谁也逃不过他的独眼。同样,村人们要是看不到严阿狗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村子,回错了家。
严阿狗有四天没有出现在柳树下了。起初,黑老三以为他去张村喝酒,或者是到李寨看炸爆米花,再或者是到民政局去要米、要面、要钱、要衣服被子什么的去了,但这都不会超过一两天。
第五天的中午,一辆“”车把严阿狗送回村中。严阿狗坐了回“公车”,就觉得自己是“公家人”了,是可以和村长黑老三平起平坐,甚至可以搂肩搭脖喝酒了,于是跟村人说话的口气都要气足韵长些。
“三哥,医生说我有病……”
这时,黑老三才注意到严阿狗穿着一件只有一颗纽扣的新式西服,那是黑老三想了多少回都没舍得买的衣服。特别是严阿狗走路也学他甩开了膀子,见到自己也不似往日般害怕,喊一声“三哥”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切。早就要找机会修理他了,他还主动送上门来。
“狗日呢,你有病还要医生说?你认不得嘎?囔病?懒病!”
“三哥,不是,医生说我是美女综合症。”
“囔?美女综合症?狗日呢怕是想婆娘想疯掉了,我瞧你小狗日呢望见老母猪都怕是双眼皮呢,啊?”
“就是美女综合症,医生说呢还有错?我就是要挨你们政府说,这回么怕要挨我讨个婆娘了。”
看他捶胸顿足、信誓旦旦的样子,黑老医院。原来,严阿狗确实有病,这病的全称是“美尼尔氏综合症”,也称“美尼尔病”,不是严阿狗说的“美女综合症”。
严阿狗这一闹,村人们对他的称呼又多了新花样,他们不再问他今天给有雨?也不再提他的“联袂”,而是变成了:“憨狗日呢,你那个美女病怕要老母狗才医得好呢,唉!倒是么怕连老母狗都不敢嫁给你,哦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村里响起了或高或低、或长或短的笑声。
“局部地区”的“一线炎”
严阿狗的帮扶干部谭同志是乡政府里的一个普通办事员,四十多岁的样子,矮胖,戴个黑框眼镜,一张圆脸被太阳晒得油亮,脖子上晒出了洗不掉的领口印,少言寡语,常把“那么”说成“咯”,每次来看严阿狗说话都不会超过三五句。
谭眼镜从年帮扶严阿狗,“两不愁,三保障”的脱贫标准让严阿狗成了他最牵挂的人,担心他没吃没喝,隔三差五要去给他送米送油;担心他冷了冻了,时不时要给他送衣送被。即便在他刚刚离去,他送去的东西就会被严阿狗换酒喝掉,他也还是要去帮助严阿狗。为了帮严阿狗解决住房问题,谭眼镜在相关部门之间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,磨破了多少次不善言辞的嘴巴,羞红过多少次汗津津的黑脸,终于让严阿狗住上了新房,吃上了低保,看上了电视,从而知道了天气预报和“联袂”。
严阿狗因为“美女综合症”医院六百九十三块四角六分钱,他得找谭眼镜“商量商量”。
这天,正逢乡里赶集日,严阿狗先在牛汤锅摊上吃了一碗米线,灌下两大钢化杯“老白干”,然后一步三摇首地颠到了乡政府去,歪倒在谭眼镜他们办公室的沙发上,醉眼矇眬地等着老谭像往常一样把茶水给他端上来。可是左等不来,右等也不来,口干舌噪之际睁开独眼环视一圈,不见谭眼镜的身影。偌大一间办公室只有一个秃顶老头在一把椅子前摆弄着弯尺,老头从老花镜下瞄了瞄沙发上的活物,又低头继续他的工作。
“老谭呢?进城了还是下乡了?”见老头不言语,严阿狗显得有些不耐烦了,“老倌同志,问你话呢?”
“老谭,唉!老谭没在了,你认不得嘎?”
“没在?整囔克掉?给是调走了?”
“死掉了,五月份就死了。”
“啊!”严阿狗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,“咋就死了?”
“生病么,胰腺炎,倒在办公室呢楼梯上就没救过来。”
“囔?一线炎?你们国家干部工作在一线,会得‘一线炎’,也会死人!”严阿狗的大嘴巴沫子纷纷地乱喷着,“老谭死在一线上,这回么哪个来扶我?二线三线呢同志给会来……”
此后,乡政府里有了由严阿狗独创、秃头老头彩排,听众们加工演绎的“一线炎”,在干部们口中,严阿狗也成了“一线乡亲”。
后记
老谭倒在了一线上,二线三线的同志没有来,冲在前线的田乡长指名挂钩了“一线乡亲”。
不知是因为老谭的死,让严阿狗回想起了老谭生前对自己的苦口婆心、循循善导,还是一个女人的出现,爱情的神奇之光照到了他的黑脑壳,邻村一个女子让人带话来,只要严阿狗能断了那口“猫尿”,再把编织的手艺拾起来,她就愿意和他作个伴。严阿狗一听,暗自庆幸自己竟有这等好事,急忙去找黑老三。
之前,老谭和黑老三找严阿狗不知说过多少次,要他教村人们编织篾家什,一方面在农闲时增加村人们的收入,再一方面也可以帮助他通过生产自救实现脱贫致富。但是,严阿狗任凭老谭和黑老三讲得嘴冒白沫,他只是左耳进右耳出,就当没听见。
现在,严阿狗对黑老三表态,答应将编织篾家什的手艺传给村里的人们。黑老三趁热打铁,跟驻村工作队的同志连夜起草了一份详细的工作计划书,打算依靠村子四周成片成片的毛竹林,在村里成立篾家什编织合作社,由严阿狗全权负责技术。天亮时,这份计划书就摆在了田乡长的办公桌上。田乡长正在为严阿狗的脱贫问题焦头烂额,看了计划书,他马上召集相关部门来论证,七嘴八舌之后得出了可行性结论。由乡长拍板,特事特办,几天的功夫就办齐了相关手续,趁着年前村人们好集中,严阿狗走马上了任。
严阿狗以前经常看电视,认识到现在的生产技术发达,已不需要那么多的竹编农具,另外,竹编农具费时费功不说,市场需求不大,还卖不上价,于是,严阿狗就对着电视学习水果篮、花篮等竹编小工艺品。这些东西的编织方法简单易学,市场需求也大,又不费时,有的一天能出好几个,价钱还不错,严阿狗边学边教,边教边创新,要保证产品的实用性和美观性。
半年后,邻村的那个女人进了严阿狗的门。她也是一个苦命人,三岁的时候掉到滚烫的猪食锅里毁了容,成了人见人怕的“活鬼”。后来虽然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,但是,三十多了还是没人敢近前提亲。严阿狗不在意她的容貌,她也就不挑他还不足一米的个子,不在乎他是个独眼人,于是两个“孤鬼”彼此有了依靠。
如今,严阿狗活出了人样,村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“狗哥”“老严”“严师傅”。至于他的“局部地区”“联袂”“美女综合症”“一线炎”都成了历史笑话,很少有人会提起,即便提起来也是严阿狗从“狗变成人”的传奇故事,不再是笑话了。
作者简介
李萍,女,年9月16日生于泸西县金马镇,年2月在泸西县白水镇文化站工作至今,刷过马桶,做过教师﹔热爱生活,酷爱阅读,喜欢用最质朴的语言,刻画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形象。
主编:王清雅
副主编:汪月圆、谢乔平
编辑:赵振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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